按照当下中国院线粗鄙喧嚣的标准去衡量,在那些把电影当做社交的人群眼中,《聂隐娘》或许都不能算作是一部电影,它更像某种不知所云的影像,突兀又倔强地投射在幕布上。
但是,它又不似蔡明亮后期的那些作品,彻底变成了适合于美术馆播放的装置影像,《聂隐娘》还保留着电影本体最基础性的内容和叙事。
所以,客观一些讲,它只属于侯孝贤自己,它算是侯孝贤心心念念的一口气。
他只想这样表达,与旁人无关。
从这个角度上讲,谢海盟也好,唐诺也好,平时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又有些小嗔怪地说“侯孝贤作品的真正编剧永远都是他自己。
”这句话真的没错。
侯孝贤在《聂隐娘》中到处都布满了秘而不宣却也大张旗鼓的线索,他自己紧紧握着,随时向人们散播一点。
这部电影有刀剑相搏,但它不是武侠;有妃子相妒,但也不是宫斗;有权势倾轧,但又不是历史。
从它的名字看,算是个人物传记,但也一直影影焯焯,聂隐娘像个影子,飘来飘去。
飘荡,就是这部电影主人公存在的姿势。
她儿时被道姑带走,却也未曾消失,一直在人们心头飘来飘去,后来,学成归家,她又开始在人们头顶飘来飘去。
而最悲哀的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影子,投射到哪里,哪里就暗一下,明灭之间,要取人性命。
但为何要取人性命,有人告诉她,听不听得懂,似乎不必须,有没有道理,也没必要理解。
这样一来,她就成了机器。
就像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兵刃,是个工具。
她是被动的,一生都是被动的。
从小被人带走,无以反抗,日后被送下山,也别无选择。
她杀人、复命,不许动感情。
但坏就坏在,她还有感情。
看到孩子可爱,刀就软了;见了青梅竹马的男人,杀意就钝了……这就有了孤独。
孤独,才最要命。
这才是侯孝贤要拍《聂隐娘》隐秘的根须。
有人说它写意,其实它无比写实,那些人物间的沉默和冷场,才是现实,而以往那些对白如流的电影不过都是戏文吧?
有人说它不过是个唐传奇,可它或许就是当代史,舒淇演出的女刺客难道不似你我吗?
被莫名置入凡尘,莫名加了身份,莫名许以任务,但却未能斩尽六根,我们自己被困在那里,旷野无人,向孤绝中走,都是不甘;在红尘中留,何处可安?
聂隐娘归家,听家人念叨自己的走后的事,就像自己变成了魂魄,抽离于凡尘,俯瞰回望一切,对所有无能为力,那悲痛该如何抵挡?
舒淇用手掌紧紧捂在脸上,悲戚无声却才振聋发聩。
这难道只是传奇和古事吗?
她那一哭,哭的难道不是她自己的现实,哭的难道不是我们所有凡人的无解吗?
我们谁没这样哭过?
我们哭的都是俗事,但俗 事背后不也都是困境的黑洞吗?
自从下山之后,这个刺客就愈发进退失据,该做的做不成,该忘的忘不掉。
人落凡间,大抵如此。
她把一次次登门刺杀几近变成了满怀不舍的探望,她手中握着刀剑,每次最伤的却总是自己,只不过血不染衫,心里的伤痕谁又能看见?
他人有江山在手,美人入怀,可她自己呢?
一块玉,一把刀,半条命,搏来搏去,得的是什么?
还是孤寂。
上山,向师傅推心,但人家就站在云里雾里,也说些云里雾里,看似超脱,但话中还满是俗世的恨意,她知道,这已不是归宿;下山,对家人,却只能沉默,你又见得她对任何人说起过什么?
家人对她讲环绕着她身世背后的无奈与争斗,听到的都是烦闷和算计,但想想也都似乎是大开大合。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
成了刺客的姑娘,拿着刀,穿着黑衣,站在人家中的房梁和屋角,又哪里有一分刺客的冷血?
有的却多是她看见烟火尘世,自己只能求之不得。
几乎没有一部电影,把古意中的孤独渲染到如此悲悯的地步,以至于描述着长袍与刀剑,却让幽冷也能洞穿当代都市中人的血管。
确实很少有人再像这样拍摄电影,胶片上映照着数码时代不可能出现的毛毛糙糙,大片茅草随风摇动,云雾来了又走,鸟叫虫鸣萦绕不散……侯孝贤没有营造古意,他似乎只秉承着当代的心思,重返那个年代,所以这里极少有戏剧性的飞檐走壁和舞蹈般排演过的刀光剑影,一切纠缠与打斗不过点到为止,有些美感,但也不失真切,因为他在意去表述的,并不是那些快意恩仇和门派招式,他想说的,就是孤独,亘古不变的孤独,人类普遍的孤独,无论唐人还是当代,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孤独从未改变也未曾消散。
这先是痛苦,后是困境,再往后有隐约有一点点禅意。
有人忌惮于《聂隐娘》半文半白的念词,有人无感于唐人传奇的故事,可以想见,在这个单向度粗暴型的电影市场中,《聂隐娘》会有怎样的市场反馈。
它确实不那么好懂,但更重要的是,有些电影不是为了让人看到起承转合,最终“看懂”,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告诉你,有些东西你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就是能感受到,它堵塞在你的心脏与唇齿之间的部位,你想吸收却无能为力,想吐露却也终不得法,那些东西就是这类电影真正要传递的况味,它就像这部电影中那些山上的云雾,这些东西中,就包括孤独。
(文/杨时旸)
怀著满怀期待与诚意带著全家去看侯导的戏!
怎麼说呢,家人反应两极!
极好与极差。
第一种极差:《好山好水好无聊》故事到一半,周围很多孩子就开始玩手机了!
我家的孩子也表示无聊,这戏的背景他不知道,对话不多而且他不全理解。
在这急速网络资讯中成长的很多青少年,看多了各种浮夸的表演、搧情的对话、无厘头的搞笑.....一时要他静下心,去体悟戏中温润绵厚极简极雅的情蕴不容易!
需更多事前的准备和事后的讨论,才会明白。
第二种极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心因深情而无疆》隐娘是个刺客,她师父给她的信念是杀一人以救万人。
所以片中,她面对第一次的刺杀对象,置毒弑父、荼毒百姓,贼寇猛于虎的恶人,她俐落果断,像杀只飞鸟般简单地完全任务。
第二幕就不同了,她看见要刺杀的对象对孩子流露出全然关怀呵护的父爱,她站在隐密的梁上观察终日,竟无法下杀手。
她心中重情更胜於《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主演。
刺客总是要杀人的,但聂隐娘女侠身份的确立,反而是通过“不杀”来完成的。
在朝廷与魏博的政治角力中,唐朝嘉诚公主下嫁魏博,在魏博她是孤独的青鸾,后郁郁而终。
嘉诚公主的形象像是隐娘的精神导师,聂隐娘幼时被拐、聂隐娘与田季安的幼时情愫、聂隐娘放弃刺杀田季安等关键节点,都因嘉诚公主而变得合情合理!
其孪生妹妹嘉信公主在刺杀魏博藩主后出家为道姑拐走了聂隐娘,13年后将她教导成武术高强的刺客。
而新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是隐娘青梅竹马的挚爱,也是她下一个刺杀的目标。
她隐身在魏博宫廷中数日,目光始终观察著田季安的一切,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宠妃、他的家臣、魏博的权力角斗....编剧朱天文说,其实故事并不难懂,就是一个刺客受命去杀自己心上人却下不了手的故事。
故事的另一分枝,是她保护父亲与被贬抑的舅舅付任的路徒遭遇追杀的情节,其实我很喜欢这一段,长镜头下天地山水如诗如画,山野小村里的人们璞实自然,和谐无争!
仿佛是生活在桃花源中,岁月悠长静好。
而铜镜少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其侠义精神、和刺客打斗身手机敏见其聪慧、对村童对谈亲切和蔼见其善良、对隐娘关切尊重见其深爱,没有太多对话、没有浮夸剧情,但是真情重义却自然深刻。
还有很多细节,值得一看再看,犹如伟大可传世的艺术品!
要用心细细品味。
星级:★★★★很多人说看不懂这部电影,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跟风这么讲,还是唐朝的历史懂太少,姑且就当你是不懂历史吧。
其实懂不懂历史,也没什么大碍,这个故事已经简单到如此地步了,用“看不懂的人”的话是,都淡的没有故事了,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呢。
可能是有种“这片子可能太高深,信息量太多,自己get不到足够多的信息”,就怀疑自己没看懂吧。
这个故事剧不剧透真无所谓,剧情本身更无所谓,科普故事,还不如在唐朝的藩镇啊政变啊这些历史上做做功课,你也会更容易看懂田季安的忧虑,朝廷、藩镇和周边部落的各种厉害关系。
其实这个故事貌似淡,很极简,它的戏剧张力依旧很足,故事再怎么隐藏和含蓄,依旧有着很“主流”的戏剧元素,比如政治联姻、正室想打掉侧室的孩子玩宫斗、权位继承、青梅竹马的爱情,还有刺杀啊巫术纸人之类的。
故事保证了足够的亲和力和戏剧张力,剧本只是藏了太多,将人物置于大全景里,人物的行为动机和内心想法也不直接动嘴讲出来,连故事的前后逻辑都可以藏起来。
一场戏,接上另一场戏,就好比最后隐娘违背了师命,下山之后突然跟师傅过招,然后占据上风离开,这根本用不着解释,其实你真的看懂了。
而且这个剧本的戏剧张力还来自的它的事件倒计时,用戏剧时间来构建,隐娘要在规定的时间刺杀田季安,隐娘要在路途中保护父亲,刺杀啊活埋啊这些被预告的危机肯定会到来,这些本质上和好莱坞大片里滴滴答答倒计时的定时炸弹没什么区别,都有一个时间的压迫感在那里,也保证着故事本身的张力和节奏感。
是被惯坏了的内地观众不习惯《刺客聂隐娘》这类艺术电影的导演风格,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能在大银幕上看到这种电影,甚至连胶片在光线不足情况下产生的颗粒感都误以为是画质太渣,其实这就是很多人痴迷的那种胶片的质感。
这年头我们都被好莱坞的商业大片惯坏了,还动不动就是3D啊数字拍摄啊,侯孝贤的这部电影刚好给内地的观众上一课,这就是胶片感,电影真的可以这么拍,你不习惯的这叫做导演作者化的美学风格,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是一部好电影,就像你看到有些正经的严肃影评人在说它的不足之处,他们的评分也还是不会低于及格的三颗星。
《刺客聂隐娘》让很多人不适应,还是因为它呈现了一个和以往影视剧中完全不一样的唐朝,这点上就像侯孝贤的《海上花》,因为它们都是年代戏,而且都在视听风格上打破了观众以往的固有印象和思维定式。
但这两部又很不一样,即使主创还都是同一个核心创作团队。
我总觉得每一部电影都该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和特点,就像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的脸孔和个性一样。
如何呈现一个故事,也应该根据故事而定。
《海上花》中李屏宾的摄影是绝对的经典,大量的长镜头、固定镜头和推轨镜头,镜头的纵深和复杂的人物调度更是让人惊艳,而《刺客聂隐娘》里则摒弃了固定镜头和推轨镜头,这是由于片场现场内景搭建的纵深不足,因为是唐朝,碍于考据的生活细节,还不足以提供人物足够的生活细节供他们活动,所以就干脆让人物不动了,不切割空间和时间一致性的拍法也因此不能用了。
服装啊道具啊历史啊都可以考据,但唐朝人的生活细节就是一个很难的事情,除非你有一台时光机,可以穿越回去游览一番,估计只有这样,侯孝贤这样的导演才敢用《海上花》的拍法。
于是现在的片子更多的是不动,流动的是镜头的纱帘、灯火、烟、风、树、流云和鸟鸦,动的还有人的念想和人心。
大量的固定镜头大远景,人物行走于天地之间,画面就像一幅山水画,除了隐,还有藏,那份孤寂也正贴合了人物的内心,甚至让人觉得隐娘这个人物有某种心理疾病,比如自闭症之类的。
它就像一个世界,只露出冰山一角,只要确保这一角的信息足够讲清一个故事就够了。
除了片中的唐朝让人不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武侠片,毕竟武侠电影是我们天朝独有的一种类型片,大家也习惯了各家各派各种招数套路的打斗,就连老外都习惯了轻功就是忽略地心引力不计。
突然来了一个类似于日本武士决斗一般的武林高手过招,匆匆几招,观众还没看清,就只听到一声逼真的声效,然后一招定输赢分胜负,但就是这样,这就是侯孝贤心目中的武侠。
聂隐娘和精精儿打斗的那场戏里,感觉就像是动物世界,隐娘在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迅猛出击,然后高手之间的胜负和武功造诣,高手心目中也自然都有个底,过招之后输赢自在各自心里,既然胜负已分,再战也没有必要。
不过也许你只看到了精精儿输了,然后潇洒的走了,但也正是这场戏让隐娘知道了田季安妻子的能力,也为隐娘不杀田季安再添一份筹码。
我觉得《刺客聂隐娘》刚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给广大的普通观众普及一下,就算你的道行不够,这种片子也是好电影,华语电影圈里就需要这种电影。
好电影应该是承载着创作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自己明确的艺术诉求,他们甚至可以很固执,而不是处处算计着如何讨好观众,不应该什么电影都是好莱坞式的叙事模式,有些有才华的导演,他们的片子和套路是别人无法复制的,他们顶多是超越自己,供其他人模仿。
你要知道,同一个故事换不同的导演,拍出来就是完全不同风格的电影,就像一千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
这个故事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导演眼里看到的是什么,他想借着故事表达什么,你能不能喜欢上这个故事,就看你能不能从导演那里找到类似的情感共鸣。
艺术电影应该怎么拍?
这很难概括,但我们唯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像某些新人导演一样,把艺术片也当成了某种类型来拍,奉行欧洲三大电影节可能拿奖的信条,什么非职业演员、自然光和长镜头等的那类。
于是导演个人的美学风格就成了决定一部电影是什么样子的关键,而且好的导演可以打破一个固有类型的思维定式,然后去创作一个全新的世界。
《刺客聂隐娘》很像安德里亚·阿诺德导演改编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用非常现代的写实手法来拍古典文学名著,骨子里却非常忠实原著,将书中黑暗和野蛮的元素提炼出来。
那时候看了这部电影,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在都想,陈忠实的《白鹿原》就该这么改编,在布景道具服装等方面尽可能的考究,在表现手法上尽可能的写实,尽可能的现代,这么说吧,你可以想象一下大量的手持摄影拍这种年代戏吗?
不过总归会比那个“田小娥传”有趣吧。
最后还是说点正事吧,那些说看不懂侯孝贤的人,你们是对的,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以后你们再看到这类片子就不会再这么少见多怪了,我觉得你应该再看看安德里亚·阿诺德导演的《呼啸山庄》,让三观彻底的碎成渣。
电影而已,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看,而且习惯了就好,这些作者化的导演,一旦你习惯了,他们的作品就像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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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故城美国电影学者詹姆斯·乌登曾说,侯孝贤的作品属于“近三十年来最难取悦这个世界的电影”。
我们预设了一种后现代妥协,那就是以取悦更多受众的名义,艺术电影媚俗的投靠大众流行。
而侯孝贤的电影,似乎天生抗拒这类妥协,始终用自己的方式探索电影的边界,探索一种与西方话语对抗的,属于东方的电影语言,从《童年往事》到《海上花》,从《悲情城市》到《戏梦人生》,再到如今改编唐传奇的《刺客聂隐娘》,均是如此。
携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的荣誉,《刺客聂隐娘》成为三十多年来首次在大陆院线上映的侯孝贤电影。
但上映伊始便遭遇水土不服,大批观众中途退场,部分坚守影院亦称“百思不得其解”,侯孝贤高度风格化的电影散文,让大部分习惯于“观看”/“被灌输”故事的大陆观众难以理解。
同样的尴尬也发生在《悲情城市》,后者于1989年收获威尼斯金狮,却难以被普通的台湾观众接受。
台湾电影学者李陀曾论证为何理解《悲情城市》是困难的,它的“非逻辑剪辑”(non-logical editing)背离了处于支配地位的好莱坞/西方叙事规范,挑战了后者的西方戏剧传统与写实主义,突破了电影观众的观看/认知习惯。
回过头来审视《刺客聂隐娘》,观众会发现它的故事情节比看上去要简单得多:冷面杀手,奉命刺杀旧爱,动恻隐之情,自此相望于江湖。
而造成观众理解障碍的是侯孝贤在叙事中做的减法。
他把可能造成直接叙事的内容,变成一种密集、无序的织物,于是重要的内容往往是缺省的,它们消失于大量“诱人”而无关紧要的事物,或断裂的省略中。
这考验了观众的好奇心和感悟力,他们需要从侯孝贤若隐若现的精致影像中寻找线索,连接电影里所呈现的那些看似无关紧要、毫无瓜葛的事物(玉玦、面具、磨镜),自行发现某种隐秘而暧昧的关联和规律。
这像极了中国传统绘画的长卷画,既有松散的故事情节又有繁密的物件细节,既有文人画的意蕴又有宫廷画的工笔。
最关键的是,长卷画与侯孝贤电影的观看方式,都有着中国古典文化的历史态度与艺术直觉。
中国古人阅读长卷画,不像今天将整幅画悬于长廊,画面一览无余,细节之处只能略观其概,他们双手持卷,左手慢慢展开,右手慢慢卷拢,一幕幕画面逐个观看,所谓“移动观看”或“移步换景”的概念均由此而生。
这种观看方式暗含一种东方式的思维方式,对局部有意无意的组合、连接,推演出全局(通过冥思、禅坐等),即“先见树叶后有森林”;这与西方的“先有森林后见树叶”全然相反,后者先有命题,再寻佐证,用逻辑(因果律、可证伪性)连接全局和局部。
东方思维保留了全局的多样性,所谓“盲人摸象”,每个人都可通过各自之“觉”,“悟”出“大象”的多种可能,而西方思维则保证了全局的唯一性,粗鲁的用“少数服从多数”和“大概率的排他性”否定了其他多种可能。
侯孝贤和《刺客聂隐娘》,显然在复制/探索长卷画里的古意,用数十个移动的中景场景,制造出晚唐中国一隅的世态人情,没有特写,也没有让一切清楚明白的解析性剪辑,它像长卷画里的多个“视觉散点”,透视他能想象的古典中国。
观众的观看快感,不再是“被动接受”导演价值观的视觉刺激,而被一种“主动发现和创造”客观事物隐秘之处的情趣所替代,那些斑驳的云朵、漂浮的迷雾、山坡的脊线和散落的屋顶棱角(空镜头),正巧为观众梳理故事脉络、延展主观意向提供想象的空间和边际。
侯孝贤重构出一种东方式的蒙太奇,那便是法国电影学者傅东眼里的“质疑格里菲斯和爱森斯坦体系的电影样式”,有重塑东方艺术观的野心。
从形式上讲,《刺客聂隐娘》或许是《海上花》之后侯孝贤最与众不同的电影,在我看来,也毫无疑问是华语影坛的杰作。
问题是在所有这些光彩夺目的形式下,《刺客聂隐娘》到底在讲什么,隐藏了这样深刻的意义,在内容上《刺客聂隐娘》也是部杰作吗?
它的形神是否统一?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谈谈“文人情怀”这个概念。
文人情怀产生于何时至今仍有争议,但大都赞同产生于儒家尚未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年代(北宋前,而《刺客聂隐娘》所处的时代,恰恰处于晚唐这个关键时间节点),通常是指受过教育的、官僚阶层的精英中,存在一种时尚——“自发和悠闲淡泊的理想主义”,承载了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根基。
魏晋时期产生的文人画便是体现文人情怀的标志之一,其擅长的水墨山水画,常常描绘出世的隐士,一派道家乐土的景象。
但这类人群毕竟是少数,他们的力量在当时微不足道,往往与主流世界有一层难以逾越的鸿沟。
侯孝贤看重“聂隐娘”,正是看重她骨子里的“文人情怀”。
聂隐娘所处的年代正值晚唐,其隐士身份注定了她是少数,与主流世界格格不入,她看似微不足道,像是一颗易被摆布的棋子(嘉信道姑抚养她长大,授之以渔),但同时又有恻隐之心和正义感;她身怀绝技,本可通过刺杀旧爱田季安获得正统的认可(入世),却因心中之“仁”选择“不杀”,从此卸甲归田归隐江湖(出世)。
这样一个矛盾的聂隐娘像极了现实中的侯孝贤,“文人情怀”正是侯孝贤一生追逐的气质和座标。
《童年往事》、《恋恋风尘》、《风柜来的人》、《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南国再见,南国》、《海上花》、《最好的时光》,几乎侯孝贤的所有作品都与“文人情怀”有关。
到《刺客聂隐娘》,侯孝贤将南朝范泰《鸾鸟诗序》中的典故用于其中,同是一个“文人情怀”的隐喻,空有一身抱负,却在世间难寻同类,偶见镜中的“自己”,终不是同类。
(试想多少人将侯孝贤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杨德昌、贾樟柯等电影大师相比,侯孝贤本人对此亦默然不语,私以为侯的电影语言与所有其他电影导演均不同。
)在我看来,“青鸾舞镜”,是全片的文眼,道出了侯孝贤一脉相承的“文人情怀”。
影片有两个类比,嘉诚公主之于嘉信公主,聂隐娘之于田元氏。
嘉诚公主自比鸾鸟,其孪生妹妹道姑嘉信是她的镜像,而嘉信看似与嘉诚同“形”,然其行事方式处处相反,嘉诚以“仁”维系魏博与朝廷的均衡,而妹妹嘉信那里则以“暗杀”异己维持朝廷独大;聂隐娘步嘉诚后尘,也是那只鸾鸟,而她的镜像则是田元氏,聂隐娘本与田季安青梅竹马,后因时事与田元氏结合,田元氏之位原本应是聂隐娘的,因此聂隐娘与田元氏亦同“形”(同“位”)。
影片中,侯孝贤特意将精精儿安排为田元氏的化身,两者合二为一,聂隐娘以“不杀”(“仁”)维持魏博的一时和平,而田元氏/精精儿却以“暗杀”(夺王权、杀瑚姬)谋己事。
聂隐娘与精精儿的决战,实是隐娘看清自己镜像真面目的关键,面具掉落之时,隐娘也终见“自己”,遂选择归隐,送磨镜少年归去。
同是鸾鸟,同时悲鸣。
这又与侯孝贤与他所创作的《刺客聂隐娘》形成了一种互文:侯孝贤是这个时代的异类,他创造了一种与这个时代对抗的电影形式;聂隐娘是那个时代的异类,她的归隐,是她与那个时代的对抗。
每个时代,都有人重复“鸾鸟终究无同类”的叹息。
忽见朴树为《刺客聂隐娘》作的歌词。
“与故人重来,天真做少年”。
一时悲喜莫名。
《海南日报》
从戛纳回来到现在,还从其他角度写过几篇聂隐娘,严格说,这不是一篇影评,而更近似是关于这部电影的一个“导读”。
尽管很多观点都有了改变,但最后还是把这最早写的一篇贴出来。
今年戛纳很糟,幸好有侯导和他的《聂隐娘》,也幸好有《卡罗尔》。
以至于一切的不如意,又都变得不重要了,就好像亲历了一个历史的时刻。
原文载于北青艺评文/Peter Cat侯导痴迷唐代已久,按他自己话说,“唐朝更前卫、不为传统所限,可以逃脱儒家的道德规范,视野其实更大更具现代感。
”他大学时读唐人传奇,最喜《聂隐娘》一篇,就落下了念想。
但又觉得是古装戏,准备起来恐需长年积淀,就想等年龄大一点再拍。
可转眼间,人就老了,不拍不行。
所以,当沉稳镜头缓慢地推开了黑白的银幕,清风哧嚓着摇曳着山峦间的花树。
此前甚嚣尘上的所有的噱头和传闻都烟消云散了,那个已经告别大银幕八年的侯孝贤又回来了。
《刺客聂隐娘》——它不是商业片,也不是武侠片,亦不是历史剧,它只是一部纯粹的侯孝贤式的电影。
淡到极致,重映千年。
适时正是安史之乱之后,各地藩镇的势力,与朝廷或消或长,其中最强的是“魏博” 藩镇。
魏博大将聂锋(倪大红饰)之女隐娘(舒淇饰),十岁即被道姑嘉信公主(许芳宜饰)带走,被并训练成绝世刺客。
十三年后返家,奉命要取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张震饰)的性命。
而隐娘终不能斩断人伦之亲,又顾忌田季安诸子年幼,藩主死,其妻元氏(周韵饰)一族必趁虚而入,大乱天下,终究选择不杀。
并在了结一切后,与负镜少年(妻夫木聪饰)飘然远去。
相比于裴铏笔下寥寥千字的唐代传奇,《刺客聂隐娘》剧作多易其稿,只留原作大概,却已然是个全新的故事。
谢海盟在拍摄手记里把编剧过程喻为“造一座冰山”,银幕之上的形迹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功夫却都在水下,是隐而不见的一整代绝色大唐,也是侯孝贤一生光阴的托付。
众人皆知,少时孝贤有江湖气,按照朱天文说法,一双木屐、一条布短裤在大街小巷跑来跑去,浓眉一锁,自以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时,好斗、好赌的阿孝咕在民风彪悍高雄城隍庙也算是个叫的出名号的小流氓。
砸过铺子,进过局子。
仗义江湖,他恁是把曹孟德名言倒过来念,引以为座右铭。
就是这样一个“宁愿天下人负我,也不可我负天下人”的豪侠却随着光阴荏苒而愈发“恬淡”。
到了晚年,真的要拍“武林”,却像个入定的老僧,把江湖气洗得一干二净。
乍看《刺客聂隐娘》,这哪里是武侠片!
先讲这个“武”字。
虽说片中也有拳打脚踢,舞刀弄剑,但却招招见血见肉,纵使高手对决亦是十招之内见分晓,几个来回就胜败分明。
没有任何特技,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动作,更没有险象环生之际突来救场的绝世武学。
以长镜头、大远景独步世界影坛的侯导,即使拍摄打戏也少剪辑,无特写。
一招一式,直奔主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不超离现实,全都落在实处。
再看这个“侠”字。
如以“杀一独夫贼子而救千百人”来丈量刺杀田季安这一家国大义,隐娘自是“侠”女;而后因念及田季安诸子年幼,恐其身死而致魏博大乱,伤及黎民百姓而下不杀之心,同样也称得上是天下“侠”义。
可隐娘的杀与不杀,以及与田季安之间青梅木马的情愫种种,却永远都藏在舒淇那张没有情绪的脸背后。
一百分钟电影,隐娘对白只有寥寥数语。
家国悲戚、儿女情长全都深埋胸中。
乃至为嘉诚公主身死异乡而感怀流泪时,亦是用布帕蒙脸,闷声恸哭。
侯孝贤心中的“侠”女终究着落在一个“隐”字上头。
就像在电影中,窈七(隐娘)总如一只飞鸟,轻着于高树之上,鸟瞰着表兄六郎(田季安)的府邸,眼底的“每一样景物,都是记忆”。
而半个多世纪以前,少年阿孝咕闲来就跑去城隍庙,翻墙、踏树躲在高处偷吃芒果,也不着急下来,而是任由微风轻抚树杈,不动声色地俯瞰着眼底涌动的人流。
就在那个时候,侯孝贤忽然感到时间停了下来,能有一个角度,看见他自己所身处的时间与空间,一种寂寞的心情涌上心头。
侯导常说,日后会拍电影,多半要追溯自此。
但直到拍完《小毕的故事》,朱天文丢给侯导一本《沈从文自传》,他才真正寻回这自童年起就埋下的镜头美学。
这种“沈从文式”的视角,有一种胸襟,总是很远地俯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悲欢离合。
很客观,但也很悲伤。
侯导说,这是导演的视角,也正是他的眼里的人世江湖。
也正是从《风柜来的人》起,侯导的镜头开始变得很长,也很远。
他总是轻栖在生活的高处,游刃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回望年少时的记忆(《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又重拾历史缝隙间的人世沧桑(《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好男好女》),悲恸却又超然的远望着在他江湖里挣扎的好男好女们(《南国再见,南国》、《千禧曼波》、《最好的时光》)。
在这个意义上,《刺客聂隐娘》在侯孝贤创作生涯里有几分特别,挤不进上述三个序列,但又有些接近《海上花》。
只是十七年后再来“坎城”,他展开地不再是一把民国金纸褶扇;而是一轴氤氲的山水画卷。
沈从文式远景镜头在日渐颓势的中唐山河间沉稳的摇移,像极了纳千山万水于纸墨方寸之间的青绿文人山水画。
第一次,华人从光影的缝隙里寻回那遗失已久的古典美学,重铸了那掩埋在浮躁现代生活之下的仪式感。
《刺客聂隐娘》剧本第一稿是钟阿城写就的,他曾说,侯导的剪辑不求逻辑因果,不讲行为的完整性,却独强调整体质感,因而得了中国诗文并列法的神韵。
例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三短句间并没有必然逻辑因果,但并置一处,荒莽的意象却不假多说,扑面而来。
在这点上,《聂隐娘》无疑做到了极致。
影片里有几场空镜,萦绕在我脑海,久久无法忘怀。
彼时,隐娘在负镜少年帮助下救其父其舅于元氏乱贼之手,栖身于田舍农家疗伤以求自保。
夕阳之下的农舍,背靠远山,鸡犬相闻,炊烟袅袅;远望过去,孩童啼笑打闹,正是陶渊明的诗境。
翌日黎明,天色将晓,前有大河潺潺流淌,层峦青山相叠在后,孤岛寒树则独屹大河对岸,宛若林云山水,一派荒寒气象。
忽有几个舞动的墨点,那是三两只寒鸦,一时振翅远飞,抖动的枝杈照旧在空气中发出细碎的回响。
无外乎,舒淇会说,拍《聂隐娘》,其实就是在等——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
侯导就这般细腻聆听着自然的回响。
在这个谦和的山水画意的世界里,“人”仅是隐于古典画卷中的几个墨点,寥寥数笔写就,藏于山川大泽之间,是画家匆匆向凡尘投下的几粒米。
于是,《聂隐娘》中故事和人事既是如此这般的淡,好像不一而再三的反复看,就抓不住其中的深意和深情。
可是却又忘不掉:忘不掉窈七口中古雅的念白,字字打在心头,皆是人世无常的悲凉;也忘不掉聂锋——倪大红的浓眉大眼,像极了阎立本《步辇图》里的唐人,笔笔皆是古意。
而侯导,就像是把一生的江湖儿女情都落在了南台湾那风驰电掣的摩托轰鸣声里,那般浓的声响,那般浓的爱恨情仇,他都留给了最挚爱的南国。
当时也还年轻气盛,心里一有委屈,也就横刀一提,枪一把,喊上高哥和扁头,一阵打打杀杀。
也大概是曾经戾气太重,只一寻常委屈,就起赶尽杀绝之心。
到了暮年,杀人如探囊取物这般方便时,反倒是化为了一个绝世女杀手,斩断不绝的都是人伦之亲,念念都是不杀之心。
可这一浓一淡仍旧逃不出同一个江湖,就像李天禄在《悲情城市》里的话:“为什么当流氓?
还不是为了维护整个庄子”。
表面上是帮派情怀,骨子里却是儒家文化里的家国天下。
《刺客聂隐娘》行将结尾时有一场近景特写是故事大纲里原本没有的。
如若不曾记错,这也是整部电影中唯一一个胸部以上特写。
镜头里,隐娘袒露着一条胳臂,负镜少年端坐其后为她背伤敷药。
隐娘若有所思,面容孤寂,沉吟道,昔时嘉诚公主从长安远嫁魏博,就像青鸾一样,死在陌土,没有同类。
隐娘口中所念是其幼时记忆——细雨暂歇,白牡丹盛开,似千堆雪。
嘉诚公主端坐其间抚琴而念:“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
”侯导曾说,他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变,他拍电影,就是喜欢故事里那样一群人,因此批判不来,只能呈现出来,远远的冷静的看着他们,看他们在自己的人格和命运里挣扎,逃不掉的,一片苍凉。
艺术这条路,也是一样,创作的时候,观众是不在的,搞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就只能一条道走到底,越走越深,到头来,都是一个人,没有同类。
电影节最后一天,我跑去看了第二遍《刺客聂隐娘》。
出来的时候,万里晴空了两个礼拜的戛纳突然飘起些零星的小雨来。
就着电影里的情绪,又想到这般绝世的电影却很可能拿不到金棕榈,心里就有些伤感。
也大概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聂隐娘》其实讲得是孤独,是青鸾舞镜:一个人身处琼楼玉宇,无人知,无人懂,只能踽踽独行。
但孤独的又不止是,着于枝头的隐娘,深宅宫中的田季安。
还是银幕背后的侯导。
他一个人拍电影四十年,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却不被懂,只好对镜自舞。
所以,侯导才说重要的是拍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自己做没做到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明白这个道理,又哪里会在乎得奖不得奖。
正如一个高士,登高而望,渺沧海之一粟,而前方正是津渡,水气凌空,苍茫烟波无尽。
相关阅读侯孝贤的女性肖像:从朱天文到舒淇http://www.douban.com/note/514305752/法国《电影手册》综评2015年戛纳:刀刃上的亚洲电影http://www.douban.com/note/506274404/【此文后半部分,专门分析了《刺客聂隐娘》,摘录在下】-Fin-都看到这里了,就加下微信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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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甚至是获奖影片中唯一一部观众没看懂的。
就像一种关注单元只能颁给黑泽清一样,主竞赛单元的最佳导演奖(*注:法语即为场面调度奖)非侯孝贤莫属,即使影片剧情时而难以理解。
《刺客聂隐娘》是这位曾拍过《千禧曼波》的导演对纯正造型艺术的一次天才式地展示。
这部在经费紧张,波折不断的情况下拍出的电影,凭借其形式上的美感横扫了主竞赛单元,使侯孝贤经过多年的沉寂后又重回巅峰。
电影主要讲述一名重回家乡的女刺客奉命除掉自己青梅竹马恋人的故事。
很明显,侯孝贤完全不屑于那种传统叙事结构,即毫无原创性地照搬武侠片中民间传说(总是脸谱化的侠义英雄和叛徒,讲的都是宫廷及绿林深处的阴谋)。
他像雕琢一块珍贵的玉石一样拍这部电影:在这个让人惊叹的一小时四十分钟的剪辑里,女刺客的每个动作(无处不在的舒淇像只不露声色的猎豹隐藏在镜头深处或猛扑向她的猎物),每个镜头或场景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导演在其中融注了他整个人生。
时间在影片中持续地被重铸:或是因那漫长的夜晚而悬滞(两位主角重逢时,伴随的敲鼓声让那个场景有一种催眠的意境),抑或因为一场暴风雨般的打斗被缩减成几个激烈的镜头而被穿透。
片中最美的部分是几个远景,比如雾渐渐弥漫整个深谷,一个对话的场景变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片中所玩味的那种极度细致的感受,再次展现这位台湾大师超乎寻常的艺术敏感性:晚风轻拂房间的窗帘和薄纱引起的些许浮动,某个人物轻微颤动的脊梁骨,空气或光线的变化,在无声而又不可见的力量下的整个世界的呼吸,这一切构成了一曲在美学和运动上极致细腻的交响乐(导演实际上没有借助任何特技)。
对于导演来说,拍这部电影除了是对他童年所浸渍的武侠文化致敬之外,更多的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还原这种类型片的精髓,追求那种最纯粹和神圣的境界。
在这个叙事零星的电影中,气息的微弱起伏好像是唯一吸引导演的东西:《刺客聂隐娘》汲取的是一种至上的力量,只有同样追求最精细的感觉和情感的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才能在这届僵化的戛纳电影节中与他竞争。
很久没为电影写观后感了,以下是看了《刺客聂隐娘》的心路历程。
“听说得了什么奖诶!
""是哦!
应该会不错吧,还有舒淇和张震呢!”啊开始了开始了好兴奋!
(调整坐姿)……WTF黑白的?
卧槽我就喜欢这么高逼格的古代文艺片?
卧槽正方形的画面?
应该是回忆吧…啊彩色画面!
是不是片源问题?
还是正方形?!
我是不是耳聋TAT听不太清演员讲话WTF!
文言文!
没事没事,这说明是候导良心之作,古人讲话不都文言文淡定淡定(仔细看字幕仔细仔细)……啊汉服真美……我觉得好像水浒传的打扮呢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正方形!
算了,可能是电影院问题——好在意啊这胶片颗粒这质感啧啧我大摄影党万岁大光圈大光圈大光圈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演员真是不爱说话啊!
啊这女演员一口文言文肯定背台词背了很久……咦她说了什么来着我给忘了应该没事吧。
电影嘛。
有几句忘掉也是看得懂的吧。。。
(半小时后)……沉默沉默……居然有人离场导演真是好爱窗帘的朦胧感哦!
导演真是好爱山水静景长镜头哦!
旋转跳跃隔壁大叔已经微信打开划掉打开划掉十几次了好不容易呢怎么又有人走了?!
花钱买的票不就白买了吗!
我!
可!
绝!
对!
不!
是!
这!
种!
浪!
费!
的!
人!
我忍……导演好吝啬声音哦静悄悄静悄悄(一小时后……)“那几个小孩怎么这么丑,爹娘这么美,导演故意的吗?!
继续长镜头长镜头啊导演一定是摄影狗啊导演肯定非常热爱胶片那什么什么奖上,外国人看得懂吗TAT?
啊这画面色调好喜欢!
我要回去打开PS试试这个调色!
\(^o^)/……算了,纯欣赏摄影啊啊啊有声音了,张震居然会打鼓跳舞诶!
卧槽那不是阮经天吗?
这个老头一定是岳绮罗脑残粉真!
是!
好!
爱!
剪!
小!
人!
民!
间!
剪!
纸!
艺!
术!
家!
啊主公你家妾死了怎么不喊一下的啦果然是周韵演的这个女的害的……好多人玩手机哦。
快结束吧快结束吧!
啊这个镜头美哉这山水哪儿拍的哦!
听说片尾曲很好听?!
我!
一!
定!
要!
坚持!
到!
最!
后!
这是……唢呐?
跳到红高粱片场了吗?
啊导演一定也爱关西口味没错什么嘛,没唱歌啊我要回去打一星我要回去跟我说好看的人通通拉黑你们逼格太高,口亨 ╭(╯^╰)╮
三刷《刺客聂隐娘》完毕,贡献一点浅薄的观后感,或能有助于人。
这部电影的画面,细节和气韵,矫矫不群,有目共睹。
我不多说了,就说几点有助于理解故事情节的线索。
以下按一暗一明两条线索,重新讲述情节,这是一次彻底的剧透,尝试将冰山水面下的部分解读出来。
暗线:田元氏解开这部电影诸多伏笔的最重大线索,来自片尾的演员名单:“田元氏/精精儿 周韵”我当时看见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原来田季安的正室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女杀手,原来田季安正室的娘家姓元。
于是几条线索一下子连了起来,剧情豁然开朗,潜伏的层次由此浮现。
黑衣女子(聂隐娘)第一次出现在园中之后,田元氏向田季安陈述,“是礼儿鞠蹴时候撞见的,幸好没什么恶意。
”,田季安愤愤然坐下。
接下来镜头就切到蒙面杀手精精儿持刀四下徘徊的场景。
知道她就是田元氏之后,故事线就很清楚:田元氏在儿子受惊后,自己以杀手身份出来探查,确认神秘黑衣女子的实力。
田元氏的元姓,在电影中的唯一一次提及,是田季安拿到玉玦向瑚姬(隐射胡姬?
)讲窈娘当时的故事。
说他本来和窈娘定亲,但来了一个洛州刺史,于是要和人家结亲,然后说窈娘那时候整天呆在树上,像凤凰,还跑到元家里面,被人家打伤,还差点死了,为了救命被道姑公主带走。
知道田元氏的娘家就是元家后,此处也豁然开朗了:原来田家悔婚,是和元家(应该就是那个洛州刺史)定亲,而当时年幼的隐娘(当时叫窈娘)潜入了抢走自己青梅竹马的元家(去干嘛没说),为此身负重伤,最终被道姑公主带走,成为一个杀手。
回过头来,再看隐娘妈妈和她说起公主娘娘的时候,说到娘娘去世前,最后悔的事是屈叛了窈娘。
屈,委屈,叛,背弃。
为什么用这么重的字眼?
当时镜头里舒淇捂住自己的脸哀恸不能自已。
我们不能懂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明了以上这些潜伏的线索之后,舒淇的大恸,不能更合理,少女心里潜藏的大委屈,被妈妈一语道破,而当年给自己讲过故事,弹琴给自己听的,给自己许了亲家,又屈叛了自己的娘娘已经死了,怎么能不哭。
从元家这条伏线,还可以解读出许多事。
田季安贬谪了田兴后,来见田元氏,坐下来后,有一个探头看见潜藏的蒋奴,把他叫出来的细节(他不接受被偷听,他是来面对面的说话)。
然后才跟田元氏讲话,讲了自己贬谪田兴,让他去临清,派了聂虞候护送,最后居然说“之前活埋某某事,不可再有”。
就此走了。
这个话听起来就很奇怪,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老婆说此事不可再有。
当然现在我们懂了。
因为田季安知道之前的事是田元氏或元家势力干的。
是元氏夺取权力的一部分。
他其实是来警告的。
而田元氏说到黑衣女子又来了的事,他也只说“你耳目灵通”,这分明表达着他对元氏势力大张的不满。
而蒋奴和白眉白须的空空儿应该都是元家势力的一部分。
田元氏在田季安走后,有一个长长的镜头,是她沉默下来,继续对镜梳妆。
这并不是在炫耀美工道具、历史考证。
回到田元氏的角度:她不期待他来,但她对镜梳妆,他来了,告诉她“此事不可再有”,就走了。
她继续认真的给自己戴上耳坠,再戴另一只,扶正自己的珠钗,揽镜自照。
没有多余的台词,在田元氏沉默不语的梳妆里,有极大的愤怒和力量。
她所面临的,正是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丈夫不再把她当妻子只拿她当元家的代言人,而她每次都把儿女叫过来提醒他这一点,并没有用。
她依然漂亮,并没有用。
她必须梳妆,戴上标志自己身份的整套华丽首饰。
在周韵沉默地梳妆中,有田元氏这个角色的全部悲剧。
然后初看时候觉得奇怪的不明不白的追杀,也很清晰了,其实是元家的势力在捕杀失势落单的田家人。
元家这条伏线,影片中只明确提及一次,线索的线头:居然被侯孝贤放在了片尾字幕,而没有在片中用台词明示,实在是走向了“隐”的极致。
明线:隐娘隐娘被道姑带走前,是窈娘,是妈妈的阿窈,是田季安的窈七。
只有观众,导演,还有字幕君,知道她的另一个名字:隐娘。
知道这个名字,也就知道了她的命运:隐去。
在窈娘回家,坐入那个古趣盎然的“浴缸”时,插了一段嘉诚公主弹琴讲述青鸾舞镜故事的镜头(背景里有大片的白牡丹),然后镜头在白牡丹上特写了一会,拉回来,窈娘沐浴结束穿上全新的华服。
很明显,她刚在沐浴时回忆嘉诚公主。
回忆里公主娘娘带着笑容给她弹琴,讲青鸾舞镜的故事。
这是她对自己窈娘这个身份的回忆。
但窈娘的回忆里包含的痛苦让舒淇沐浴后穿上华丽服饰时脸上有无法形容的悲伤,那一次她是阿窈,之后她去妈妈卧室请安,听妈妈讲当年公主娘娘的故事的时候,就已经换回了代表隐娘身份的一身黑衣。
自此直到片尾她和磨镜少年伴着悠扬的鼓声走向远方彻底隐去,她一直是作为黑衣女子的隐娘,她再也不是那个阿窈了。
妈妈给她玉玦,讲玦是决绝之意,讲公主的决绝之心。
然后讲公主后悔屈叛了她。
隐娘大恸。
而且,她还要去杀田季安。
许多人称赞侯孝贤拍下那些丝绸上翻动的光影,和录下真实环境里的自然虫鸣和风吹树叶声,但只夸耀这些,等于把这部电影贬低为一部炫耀技术的作品。
事实上,这些光影和虫鸣,是电影在让你体验一个刺客才有的灵敏耳目,让你看隐娘所看,听隐娘所听。
我们其实是随着隐娘的视角走了一遍田季安的魏博宫廷,隐娘观察的顺序也很有讲究,先是田季安上朝时候,隐娘在大殿的一角静静地看。
然后是躲在不知何处,看着田的贴身护卫上楼巡查,无果下楼,再次上楼来查,找不到人再下楼,整个过程隐娘在一边静静地看。
然后隐娘再去看田季安,看到他已经有了孩子,正在陪孩子摔交嬉戏,隐娘默默地看了很久。
记住,每一处镜头对田季安生活细节的凝视,都是隐娘的凝视。
看见田季安的时候,要知道此时是隐娘在看着他。
隐娘决定去还玉玦,慢慢现身放下玉玦,凝视,引出田季安,交手遁走,然后回来继续听田季安回忆当年的窈七的故事,听到瑚姬说“为窈七不平”(这可能是隐娘后来救下瑚姬的一个动机)。
听田季安判断窈七要杀他,看着田季安和瑚姬互相依偎(这可能是救下瑚姬的另一个动机),而隐娘从飘拂的丝绸里慢慢隐去。
这是一段饱含了感情的绝美长镜,镜头背后是一个伤心的刺客。
隐娘一路潜踪直入,甚至进了空空儿的房间,虽然此处没有明白拍出潜伏的隐娘,但镜头奇怪的侧后方视角,暗示着她的藏身之处。
隐娘就此知道了元氏针对自己父亲的追杀计划。
才有她策马追出林中救父(及磨镜少年)的一场战斗。
开头黑白段落交代隐娘是刺客,取军列中大僚首级,”如刺飞鸟般容易“。
换了别的导演,武打场面,动作特效,必然是要浓墨重彩搞的重头戏,但这部电影处理得和诗歌的节奏一致。
如刺飞鸟般容易,真的就只是飞起的一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李白写一个剑客杀人之速,隐娘在林中群战,也是兔起鹘落,须臾结束,并不多话。
隐娘最终与追来的精精儿一战,也是讲究一个动静分明,“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两人交手,错开,精精儿的面具裂开,从隐娘面前走过,走远。
隐娘忍住背后伤口疼痛,也慢慢走远。
这一幕,完全就是唐人传奇的风格。
文字写下来,是三言两语,侯导的镜头,也是三言两语,并不额外啰嗦。
其中凶险,尤有过之。
她把自己的父亲送回魏博,然后去和师父告解。
告诉她自己不想杀田季安。
理由是冠冕的,嗣子年幼,杀田季安则魏博必乱。
师父老辣,一语道破,汝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在唐传奇里,隐娘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剑侠,侯孝贤把她还原成一个沉默的,极少说话,经常在暗处凝视的刺客,心里有翻天倒海的难受,只在抿着嘴动手的时候散发光彩。
她最终决绝地离开了父亲,魏博和师父。
和自己偶遇的磨镜少年,隐入了苍茫的远山。
风格的线,唐诗:不是隐娘视角的时候,电影的镜头远而高,不似在人间,全景里有时有人,有时就是一片纯美的风景。
这是一种属于唐诗的抒情的高远视角,“半江瑟瑟半江红”,“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 看过电影的人一定可以想起那些镜头来。
而且唐诗风格,超越了具体的画面,影响了电影的视觉语言,人物台词极少,主要以动作推动,可以理解为唐诗缺乏对话体的传统,镜头语言总是先景后人,人在景中,以景收尾,完全是对唐诗借景起兴标准风格的模仿。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看这部电影真正需要的前提(事先准备)是熟读唐诗。
侯孝贤空灵的镜头里神奇容下了许多人共同的唐朝想象。
这是梦回唐朝的一次穿越,同时也是隐娘的传奇。
看《刺客聂隐娘》,我的想法跟你不同。
你说窈七最终与新罗磨镜少年远走他乡,是因为情愫暗生,心伤得以疗治。
你说窈七终归如师父所言,看透自己“剑术已成,然人伦之情未断”,自己终归放不下。
你说这个故事在讲“一个人,没有同类”的孤独,你说窈七终归明白孤独是不可破,承认了宿命。
可我想到的,却全是关于“青鸾舞镜”。
“青鸾”的隐喻是什么?
“镜”又是什么?
镜中那让青鸾欣然赴死的影子又是什么呢?
我想到的答案,让我自己也有些惊诧。
这个答案建立在对一个没有直接言明的细节的思考之上,于是影片传达给我一个编码,我以自身体验为出发,破译出来。
这个细节我想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足见其重要性),因为导演用了一个很残忍的方法让我们不得不去注意到这一点。
这个办法就是缺省了一个重要的交代镜头——面具下的那张脸,到底是谁。
这一点,简直跟《盗梦空间》最后的旋转陀螺一样让人内心纠结,夜不能寐啊。
树林里的决战是克制美学的高度体现——高手对决不必太过繁复,有时只在一招。
然而,如何才能一招就决出了高下呢?
还是一位朋友的影评点醒了我。
他说聂隐娘将玉玦送还给田季安就已经算是任务失败了,因为她已经违背了“不暴露身份”的刺客信条。
所以,聂隐娘斩下对手面具这一招是非常狠。
这种狠倒不在于暗示“我可以一刀毙命却手下留情”,而在于她拆穿了对手的身份,将一个刺客应持有的尊严打翻在地。
于是,这场比武高下立见,二人没有一句对话,表面上也看起来毫发无伤,然而结果却昭然若揭——聂隐娘赢了。
而后,我们看到了一个美到让人动容的镜头,两位刺客少女背向而去,一个走向平面移动,一个纵深移动,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夹角构图——那感觉就如同镜像一般,相互呼应。
我的同伴告诉我,剧本里写着这个刺客的名字,唤做“精精儿”。
如果稍微留心一下,会看到影片最后的演员名单上,精精儿与田元氏均为周韵扮演。
所以,这个刺客的身份真实身份其实就是“主母”田元氏。
在唐代裴铏《聂隐娘》的小说原著里,精精儿也只是一个敌方杀手,与聂隐娘素不相识,一番打斗之后便“身首异处”。
而电影之中,却为精精儿安排了一个复杂的、不见光的身份(这种“不见光”在电影里极简处理到令人咋舌的地步,那个缺失的镜头该让多少观众迷惑不解),想来是别有用意的。
这次比武结束之后,磨镜少年为聂隐娘疗伤,在这个段落里舒淇念动了那句经典的台词“一个人,没有同类”,更向磨镜少年诉说了对嘉诚公主的追忆。
或许有朋友认为二人关系由此破冰,因为“疗伤”这个举动本身是带有隐喻的。
这个段落之后,整个故事进入了后半段,情势大为转变,聂隐娘从刺杀田季安转为暗中帮助,并且内心的状态也似乎从“委屈”、“阴郁”转为了“坦荡”、“通透”,那么这种转变到底是为什么呢?
解释不通的话,就只能归结在磨镜少年那里了。
不然,如何才能让一个怨气十足的姑娘突然变得尽释前嫌呢?
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青鸾舞镜”这个隐喻之中。
这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往浅处理解,可以就按照它直观所示,讲得是不得同类的孤独。
而我却看着银幕上聂隐娘与精精儿一言不发渐行渐远的镜头,心中如一片玉匣打开,光照两面,我看到了互为表里的两个少女,心中豁然开朗。
这个故事很怪啊。
我当时就想,竟然两个刺客都是逝去的少女。
这奇怪的身份对应,让我觉得有趣。
再回想一下,似乎忽然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聂隐娘听得嘉诚公主遗言说自己让窈七受屈时,为何蒙面恸哭。
那是一种委屈,这种委屈让这个银幕上的聂隐娘与我们心目中的“聂隐娘”符号相去甚远。
唐代小说中的侠客,按照唐代李德裕的散文界定,称之为“豪侠”。
这篇文写到,所谓“侠”者,乃“气盖当世,义动明主”。
所以,那时的豪侠,不仅要有好的武功,更重要的是要对明主尽“义”。
裴铏的《聂隐娘》小说里,也的确提到了聂隐娘对自己投奔的明主百死而不辞。
在这种为明主尽“义”,报知遇之恩的传统下,身为一个绝世高手,应该硬气洒脱,事实上小说塑造的正是一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刺客形象。
而电影里的这个聂隐娘显然不是这样。
她很不甘心,甚至对于嘉诚公主(自己的明主)心怀怨气,对嘉信公主(自己的师父)一样不能尽义。
这是一个十分个人化的刺客形象,无怪当时在影院听到有观众感慨,“这是中国版的杀手不太冷。
”但我觉得,这个“聂隐娘”最大的特点还不在于她有人伦之情(温情脉脉,妇人之仁),而在于她有一种“哀怨”之气,对于自己的命运觉得颇为不平,十分不痛快。
所以,周围的人,无不觉得愧对于她,但即便是都向她正面表白了这种歉意,可她内心的缺失却是无法弥补的。
片子里的聂隐娘阴郁而神秘,可唯独对一类人下不了手,就是“幼儿”。
第一次失败是因为这个原因,第二次解释不对田季安不下手,解释依然为孩子还幼小。
如果我们单从表面理解这是一个有着天生怜悯,有着自己原则(不对弱小下手)的刺客,当然也说得过去。
但我觉得,她之所以不能对那些幼小的孩子下手,倒不仅仅因为对方是弱势群体,而最主要的,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这样的幼儿恰恰就是自己当年孤独无助被送往山里的心灵映射。
所以,在聂隐娘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幼儿,这个幼儿是她小心呵护不忍杀死的。
即便自己剑道已成(有了成人的技能),却轻易败给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儿(仍然不具备成年人的心智)。
正因为她内心深处住着这样一个不能成年的孩子,所以,她不能够摆脱对于家庭的向往(站在梁上遥望着别人家的天伦之乐)和对于幼儿的保护(那就像保护曾经无能为力保护的自己)。
事实上,内心住着一位儿童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曾在心底埋藏一处柔软。
但可怕的是,如果这个“孩子”失去了控制,就会生出一种孩子气的怨毒之情。
“中二病”就是这种怨毒的一种体现——你们都对不起我,这世界对不起我。
这样的怨毒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与阴郁,像一道影子跟随着看似(或者说“本应该”)能力很强的成年人。
那么,能够让这样的一个戾气十足的孩子放下执念,则唯有打开她心里久久不去的心结。
这个心结的关键,影片中是有多次暗示的。
片中,无论父母、嘉诚公主还是田季安,几乎口径一致表达了对于窈七的愧疚——当年送窈七走。
其中最最关键的信息来自张震饰演的田季安一角的台词。
通过这段漫长的独白,我们了解到,田季安与窈七因嘉诚公主的期许,从小定有婚约。
而且这段青梅竹马的情感绝非仅止于政治利益交换,而是有着两小无猜的天然信任。
可以看出,田季安也好,窈七也罢,心里是有过对方的。
但这段美好的姻缘还来不及开始,就因为元氏的到来戛然而止。
如片中台词所示,出于政治的考虑,田季安受命迎娶了元氏。
影片惜字如金,不肯过多交代。
又或者是导演思虑再三,毅然剪掉了那场幼年的戏份。
但无论如何,一份美好初恋因为另外一个女孩的到来而终止,换了谁,会不嫉恨呢?
但我猜想,像窈七那样的姑娘,她起初对于这个中原来的少女,抱有的情感会很复杂。
一方面,这种来自中原的强势文明会让这个偏远藩镇的姑娘十分好奇、向往,另一方面,这种政治性的情感剥夺另她十分困惑、不解。
所以,片中台词说到,当初窈七擅长爬树,经常站在树上观望着元氏。
这一切引起了嘉诚公主的不安,担心窈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剧本中原本是有打马球击向对方一场戏),所以才决心将窈七送与嘉信公主,学习剑术。
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考虑,这样的推测倒也合情合理的心理。
可是,如果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上来思考问题,或许窈七树上的观望就不仅仅只是一种嫉恨。
那种情绪很复杂,想来应该是对这个有着自己所没有的中原少女,感到非常困惑罢了。
她站在树上的观望,无过是想把这种强烈的失落搞清楚而已,可在那些成年人眼里却理解成了恶意。
而且,这种误解所带来的结果在窈七看来应该算是一种惩罚——从此过上了非人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显然非她所愿。
这种不被理解的情绪日积月累,就化为了怨恨,这种怨恨持续太久,会上升成为一种对于命运的不解——为何那个远方来的少女可以替代了我?
而又为何这样的命运需要我一个人来承担?
窈七像一只被命运捕获的青鸾,在日月更迭之间,忘记了歌舞、鸣叫,只记得满心的哀怨与愤恨。
所以,我觉得面具下的那张脸应该是全片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恰恰是看到了这张脸,聂隐娘内心深处那个长久以来不能释怀的情结,一下子被动摇了。
长久以来,藏着聂隐娘心底的窈七一直在呼喊着,为什么是我被选为刺客,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姑娘那样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我想,如果有一瞬间影片中的角色真有此念,那她想到的那个“普通人”,那个她认为的参照物,一定会是取代她成为“主母”的田元氏吧。
可是面具被划开,精精儿站在那里,面具下露出了田元氏的脸。
我想,在那一瞬间,她们一定认出了彼此,那会是怎样一种震撼呢。
你以为取代了自己,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夫教子、鸾凤和鸣的幸福生活的“|普通女子”,终归也成了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刺客。
这简直是命运残酷的玩笑,一瞬间像看到了走上另外一条路却殊途同归的自己。
一个少女成为了刺客,另外一个同样也成为了刺客。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聂隐娘回到客栈,被磨镜少年疗伤,从此故事开始转入后半段。
因为得知了命运这个谜底(一如终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聂隐娘心底的那份执念开始松动了。
她给磨镜少年讲了嘉诚公主的故事,最后得出嘉诚公主就是青鸾。
这个地方,也非常有意思。
嘉诚公主与嘉信公主就是镜里镜外的另外一对儿映照。
从台词所示嘉诚公主离京远嫁的种种细节可以看出,嘉诚公主并不想嫁进这样一个偏远的城池,但不得不为之。
可以说嘉诚非常不自由,为了政治利益牺牲了个人。
而与她相对的嘉信公主,可谓仙风道骨,来去自如,是常人想象中无所羁绊的仙侠代表。
可事实上,嘉信公主一生也是在为政局稳定而默默付出着。
她就嘉诚公主一样,是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自己的国家。
所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或是处江湖之远,无论选择哪种命运(或者被哪种命运选择),其结果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所以,一个人,没有同类固然可悲,但最可悲的,是发现自己的同类,虽与自己境遇不同,却承受着相同的命运。
这也就是为什么,青鸾见镜中同类却悲鸣不已的原因吧。
以前看一本书,说中国古代的小说多半是在讲“造化弄人之事”,细思来非常有道理。
所谓造化,是在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它还不同于命运,而是一种高于个体经验的因果流转。
造化之所以会伤人,是因为人执着于是,而一朝放下了执着,也就跳出了命运的罗网。
我猜想,见到了精精儿真面目的聂隐娘,真正理解了自己爱戴又怨恨的嘉诚公主,也真正跳出了小我的痴缠,从而能够从更宏大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
所以,影片的最后,她告诉自己的师父,自己拒而不从的原因有两点。
一点一如从前,田季安之子尚幼,而另外一点,却不在是从前简简单单的“人伦”,她认识到杀了田季安这个国家会发生动乱,百姓会不得安宁。
这就跳出了她自己从前的心理关隘,这是一种成年人以大局为重的思维方式,而不仅仅是因为自我能与不能。
我想,这样的聂隐娘,是真正的成长了。
在《豪侠论》里,李德裕也提出了关于“道”的看法。
文中写道:“学道者,惟猛将可也。
身首分裂,无所顾惜。
"能够不吝惜身体牺牲,义事明主,应该是唐人观念里豪侠的风骨了。
其实影片里的聂隐娘的确也表现出了其“猛将”一面(堪称硬“汉”),但若考查对于明主的忠诚程度,影片里的聂隐娘是十分反叛的。
她不但没有效忠于任何一个君主,最后还叛出师门。
她最终明白,自己的命运不是任何人所造所为,自己向往的,自己想追求的,无需再与原生家庭清算,向前去追寻就好(与磨镜少年去新罗)。
这一点,说来是非常女性主义的。
这部影片好就好在没有简单把“聂隐娘”这样一个妇孺皆知的豪侠形象符号化,而是给了她作为人的一面,尤其是作为女性的一面。
她的怨、她的恨、她的怜悯与软弱、她最终的成长都如此真实,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在青少年时代对于孤独和黑暗的漫长记忆。
所以,我能明白,面具下的那张脸,镜子里的另外一只青鸾,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也是最善意的宽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有谁是被刻意挑选出来承受没有同类的孤独。
人,生而如此。
庾信有一首诗写镜,说“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我觉得这首诗用在此处很贴切,镜子两边,是聂隐娘与精精儿,是嘉诚公主与嘉信公主。
有趣的是,这首诗出现了“光”、“影”二字。
或许,电影本身就是那枚鸾镜,我们作为观众何其有幸,在他人的电影里窥见了自己的人生。
在黑暗里听到风声一波波从银幕里吹袭过来,镜头以4:3的画幅横向移动,左右往复各两组。
暴力骤然发生,又轻盈地结束。
就像那些风掠过树顶,带着力度与速度,却始终归于无形。
尔后,听到了巨大的蝉鸣。
媒体场看完《聂隐娘》,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不仅仅是因为中间睡着了两次,比如那段被无数影评人反复赞美的聊天戏——田季安给胡姬讲故事,聂隐娘在一旁偷听——时候镜头前时有时无的那层纱确实很美,但是扛不住困;再比如磨镜人登场后的那场夜戏,我又在迷离的火光里睡了过去……我感觉自己不好了的原因是对这部期待了6年( 2009-01-09我标记了“想看”!
)的电影完全失语,对,就是失语,完全说不出话那种失语。
其实自从我看了阿巴斯的一个访谈说“看我的电影睡着了是件好事嘛,现在的世界这么乱,能睡一会儿你得感谢我”之后,我对看电影时睡着再也没有心理压力了。
看塔可夫斯基、侯麦、安哲罗普洛斯、费里尼、伯格曼甚至伍迪·艾伦的时候睡过,看《蝙蝠侠》《超人》《饥饿游戏》的时候也睡过,所以看侯孝贤的时候睡着并不奇怪,上次大早上爬起来看《戏梦人生》从头睡到尾……毕竟体力精力都不比从前,加上学业和生活压力太大,正襟危坐久了,打个盹实属难免。
看完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部电影,票房要跪。
马上想起来的是《生命之树》那个著名的段子,说影院里贴了告示,大意是说此片虽然有布拉德·皮特和西恩·潘,但是是一部很高级的艺术电影,所以请谨慎购票,看不懂请勿无理取闹,票售出概不退还云云。
感觉《聂隐娘》完全可以如法炮制。
然后就想起侯导说了多次的,他的片子要“低密度长时间”排片,什么“要是全岛上映,三天就下片”之类,朱天文在一篇文章里写制片人说“侯孝贤是摇钱树”,说的也是所谓艺术院线十年回本之类的道理。
不过问题在于,如今大陆哪能有院线肯做,或者做得到这种“低密度长时间”呢?
所以我开玩笑说,这片就得这么发:票价200一张,限购,要抢,一周就一场。
饥饿营销,保管看不懂的出来也吹,吹完默默补了课,抢票再看一遍……第二个念头是,十年没拍片,侯导走得太远,简直不认识了。
这是我最崩溃的一点。
按说以我对侯导作品及其阐释的了解,不至于看不懂。
我大概花了两年时间把侯导的作品、相关作品及其相关文献全部细细梳理过一遍,大银幕看过7部,其中几部作品看了二十遍以上,侯导讲座听过五六场(侯导特别喜欢新海诚的《秒速5厘米》你们知道吗?
),研讨会还开过一次,专著读了快10本,侯导各种徒子徒孙的电影还看了一大堆……言而总之大概从视听语言到剧作结构,从文化分析到意识形态批评我也勉强算得烂熟,但这些碰到《聂隐娘》完全不好使。
因为看《聂隐娘》,根本就是一次震惊体验。
倒不是说我对侯导的理解一直停留在八十年代的几部神作里。
虽然《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确乎既是某种艺术电影最佳的入门教材,又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越看越好甚至能惊出一身冷汗的作品;但是,侯导从八十年代成名至今,却偏偏挑了一条最险的路来走,用他自己的话说,一面是“走到这里回不去了”,一面则是“背对观众”。
政治历史题材的且不去说它,当代题材《红气球的旅行》这种,非得看到第三遍才看出好来;《咖啡时光》更是在细细做完了小津研究后方才能懂为何小津百年非得侯导来拍不可。
我焦虑的地方在于,侯导再一次在藏起叙事之余,顺手颠覆了自己的视听语言系统(幸亏最后用Bolex拍的素材没有剪进去!
),这大概是迄今影评界还没醒过神来的原因,说对侯导此前作品的路径依赖也好,说影评人们还在犹豫地寻找一个配的上侯导的阐释也罢,大概颇有一些观众看过之后只想吐槽,却慑于侯导威名,不得不怀疑自己智商。
没错,看不懂就得回去读书看片,做了功课再来。
侯孝贤的电影不是天天有。
于是到27号上映时候我又去看了一场。
周四下午,竟然几乎满场,竟然观影过程中没有人聊天打电话没有小孩子哭闹,恍惚中有自己身处艺术影院的错觉。
这次又睡着了,睡点在聂隐娘回家后女仆们准备洗澡水那段。
睡醒了觉得神清气爽,然后就忽然看懂了。
这次觉得,这部电影怎么能那么好。
真的,剪辑点精准到简直一秒钟都不嫌多,处处恰到好处;故事清澈见底,根本没有哪里看不懂……很多影评人说得对,之前看不懂就是因为想多了。
这就好比看惯了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而去读精悍到一千字的唐人小说时的体验一样。
影片在剧作方式上仍然是侯导一贯的做减法,所谓“只留故事,删去情节”,侯导自己喜欢冰山的比喻,不过《聂隐娘》要是冰山的话,大概水面上的部分只有百分之一吧……挑战观众的地方在于,这明明是脑洞再大都补不出来的东西(比如《咖啡时光》里那个关于方便面的前史),在一般甚至绝大多数意义上都是必须得通过明示暗示对白动作场景道具来铺垫的东西,在侯导这里一概不要,那些不过是讲给演员的“设定”而已,侯导要留的是“气韵”和“云块”(廖庆松语),是“模特”(布列松语),最终呈现的,真的是“吉光片羽”啊!
至于视听上,我的印象是侯导这次彻底做成了“照相的逻辑”/“凝视的逻辑”,犹记得《咖啡时光》里的书店戏,还有《红气球的旅行》里女神比诺什漫长的驾车戏,真是戏在演什么不重要,只看对光线的曼妙捕捉就已经醉了。
你看到侯导拍出了“风”吗?
你见过哪部电影这么拍风吗?
几乎每个场景你都看得到空气的流动,衣袂飘飘,纱帘映出烛火,山林间的雾气,小屋里逆光时分的火焰和烟气……这些东西是快节奏的剪辑下能看到的吗?
你听到了精致饱满的音效了吗?
那些打打打的片子里你还有闲心去关注风吹虫鸣的声音吗?
缓慢和简单真的是表象,这之下是摒弃了情节的故事,是血雨腥风的宫斗(宅斗?
),欲说还休的爱情,和无比艰难的抉择。
侯导写聂隐娘之不杀田季安,丝毫没有拧巴逻辑,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寂寞,而这一切却不仅是小儿女情绪,仍是多有对大时代的考量,而这才用了多少笔墨啊!
真是比无名之不杀秦王,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侯孝贤是要重建一个晚唐的空间吗?
显然不全是的。
《海上花》重建一个民国上海,内景做到极致,外景却始终在画外;《聂隐娘》的改变在于侯导终于迈出了房子,进了山水,这空间一开,气象顿时不同。
或许重要的,确实是那山水。
这自有意识形态批评的空间(比如带走聂隐娘的磨镜人是个日本遣唐工匠哟),但这其实不重要,山水在被凝视之时,除了它是中国,是晚唐,它同时也仍然是被剧中人物凝视的山水。
所以在我看来,毋宁说侯孝贤是在重现一种“晚唐的目光”,这关乎人们怎么看彼此,人们怎么看山水,以及人们怎么看时间。
最后说几句大实话吧。
有看过的观众砸下一星差评然后嘲笑五毛钱特效,不知道九千万都花哪儿去了什么的。
简直图样图森破,侯导是什么水平的导演,你以为他不会吊威亚拍打戏么?
问题在于,当期待着至少是一部《一代宗师》的观众进了影院,看到这么一部片子,九成九的观众大概不会觉得自己出了问题,而是会觉得片子有问题。
这就是我前面说的“震惊体验”。
《聂隐娘》完全与当今的观影常识是悖离的,一切商业电影认为重要的东西,在侯导这里简直都不叫事儿,这也正是侯导在世界电影史上的重要之处:在如今这个时代,还能对电影语言有所创造并始终致力于此。
这个好像也说过很多遍了,但是《聂隐娘》在这里,岂是某些投机取巧的所谓艺术片能比的?
既如此,聂隐娘之归隐看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观众或者“类型”都如文本中的师父一样,在期待着一场或者几场漂亮的武打戏,甚至更多的血与更多的死亡;然而并没有。
大概不少观众从不觉得看电影这件事还需要经过漫长艰苦的学习,从不觉得看电影还需要动脑子,从不觉得看电影除了爽之外还能提供更高级的心灵愉悦。
本来嘛,既然有了运转良好,可供复制再生产的类型和视听语言,干嘛还要动脑筋去想别的费力不讨好的路?
《聂隐娘》当然是挑观众的,侯导要背对观众,自然受得起这寂寞。
只是有点替他惋惜。
于是今天再去看第三遍。
*本文以“看侯孝贤的电影睡着了不丢人”为题载腾讯娱乐2015-08-29 07:49 http://ent.qq.com/a/20150829/009860.htm
昨天和朋友去看了聂隐娘,有很多话要说,可以说的很多,但是实在太忙了,就闲说两句,不成文,说到哪儿是哪儿吧。
权作一个记录。
1、看完电影之后是一种奇怪的,让人捕捉不到语言来描述的感觉,很兴奋,很安静,也很满足。
我们三个说找地方聊聊,但是一时间都是满肚子话有些倒不出来,但是一定会去二刷,格格比我们先看,也是没缓过来,在群里没发表太多意见。
等二刷之后再和大家碰。
2、我个人会去再刷的原因是,侯导的电影以前都是看的录影带,这是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打破了我曾经认为文艺片怎么看,效果都差不多的成见,那种气场还是不一样,看得太舒坦了,机会难得。
3、电影镜头拍得超级干净,祖国山河太美了,看得时候想起去曾经旅行时在这样的山里,有时候就会静静的呆一会,那些古刹,那些石头,古树,那时候我就脑补过古人在这样的山里的生活,在这个山里走来走去,怪爽的。
这个电影呢,就是把我脑补的这些都实现了。
为什么以前那么多拍古装片的没实现呢?
因为他们是现代人的思维,他们生怕观众寂寞,就要搞一堆音效啊,音乐啊,镜头切的很快,人武打动作很快,逼逼叨叨一直在说话啊。
但是候导是让隐娘在田野林间走,观众听到的,是她听到的声音——布鞋踩在草上的声音,林间树叶的声音,溪水的声音,你知道一个刺客,她一个人去杀人,也不说话,她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这些,眼睛里看到阳光,树林,白云,她在杀人前,她的世界就是这些,这就是那一刻她的世界,很寂寞,也很安静。
4、有人说这电影就是个风光片,啊喂!
其实你旅行时风光也没静下心来体会过吧。
如果你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对着高山大河拍照发朋友圈的游客,你就会觉得不过是个风光片。
所以你看,哪怕只是风光,每个人面对它都不一样,再伟大的风景,没有耐心也领略不了它的美啊。
看这个电影时,脑子在过小时候学的那些唐诗,什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什么独钓寒江雪。
唐诗的这些句子,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美,在于它凝视的视角。
《聂隐娘》里的这些镜头,是经得起凝视的沉静之美,是导演在凝视这山这河,你看着这广袤的大地,脑子放空也是可以的,发呆也是可以的,那也是很美妙的放空。
所以我才会去二刷,二刷也不累。
5、侯导电影一向很慢,他的节奏,不是这个时代的节奏,但是用来拍唐朝的事儿,这个节奏就很厉害了,大家想想我们二十年前的生活是什么节奏,现在是什么节奏,那时候比现在慢很多,再去想想古人的节奏大概是个什么节奏?
翟永明有首诗叫《在古代》——“在古代,我只能这样,给你写信,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次,会在哪里见面……在古代,青山严格的存在,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便知道后会有期。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我们只是并肩策马,走几十里地,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路。
”所以就是要慢啊,相比现代生活来说,它其实整个就是个慢生活,刺客的生活,君王的生活也慢啊,慢到让现代人觉得无聊啊,所以侯导是对的。
大家成天讲慢生活,其实真的慢得下来吗?
真的给你个东西说让你慢慢看,很多人是心不静,没耐烦的。
6、然后电影里的人,话都不多,隐娘作为一个刺客,更是基本不说话,我觉得这也是很对的。
她一个刺客,就杀人就好了,逼逼叨叨的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啊。
我也觉得古时候的人,不像现在各种社交工具,逼逼叨叨的这么爱表达,那时候也没什么心理学,宗教,哲学需要讨论,农民就几辈子都是农民,刺客有刺客的命运,说那么多话也改变不了什么,有什么用呢。
看这部电影,就想大话西游里唐僧最后变成一个惜字如金的人时那种感觉——世界终于清静了!
7、其实要做到“慢”是很难的,如果你练过瑜伽,或者骑自行车,太极拳,就会知道,快是很容易的,可是要慢下来,如果没有定力,没有气场和真正的控制力,是根本做不到的。
真正的高手,是慢的。
身体条件,素质不行的人,一个动作甩出去,停也停不住,人都是涣散的。
但是侯导的慢,是太极高手的慢。
外面的世界飞快运转,但我自有我的速度,丝毫不乱。
作为旁观者,我觉得实在是太享受了。
8、侯导的不乱,不快,在奔涌向前的社会潮流中,保持自己的速度和节奏,这是需要极强的定力,一个人只要有着自己的节奏,气定神闲,并且HOLD得住,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安抚和平定人心。
我自己也是一个创作者,对这点深有体会,虽然也会努力控制自己的节奏,不让外力带得自己找不到北了,但也常常被身外飞驰而过的世界搅得心烦意乱的,难免会焦虑,这世界如此之快,跟不上啊,怎么办?
看完此片,深觉被大熊星云团给包围,心定了,静了。
当然现在大部分人太过忙乱,心浮气躁的这种心态下,可能也是然并卵。
9、这部电影其实可以取名为《一个唐朝刺客的日常》,整个电影的叙述方式是去奇观化,去抓马的化的。
被好莱坞电影塞满了奇观,抓马的观众,可能会不太适应。
其实回想一下我们小时候学的那些古人的故事,再轰轰烈烈,都是稀松平常的口气。
从这点上来讲,气息是相通的。
10、关于故事的情感线,侯导没有过多交代,我个人是很能接受也很喜欢这样做的,讲一个故事,就必须要把情感连接,心理建设铺垫好,这是现代人的表述方式,因为我们现代人有心理学,哲学,还有平等民主自由博爱BLABLABLA……但古人都是没这些的。
聂隐娘嫁磨镜少年,原文里就这么一句:“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
”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
”荆轲刺秦王,管樊於期借人头,樊二话不说就把脑袋给他了。
小时候读这段,觉得这不是两个神经病嘛,但是觉得非常酷非常有魅力,老师有试图做解释,但我希望宁可不要解释。
我们现代人是讲究这个感情如何缘起,如何升华最后在一起了,这是现代人的气质和方式。
你不讲,会有观众觉得很困惑,但是你讲了,它就少了那个气质,就被去魅了,所以这时候导演就要做出选择。
我个人十分喜欢侯导的这个选择。
我不需要解释,也不打算脑补,就这么的吧,所见即所得。
11、最后说隐娘的不杀,有朋友之前看过剧本,提出个疑惑的问题,这不是和英雄里无名的不杀是一样的嘛。
因为田也是个暴君(补充一句,张震演坏蛋真是太性感啦啦啦啦啦)。
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隐娘和无名不一样,她是没有政治立场,没有家国观念的,她对政治那些东西,杀这个人是否为了正义,她其实是无所谓的。
所以这部电影,隐娘这个人,是反政治的,她只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一个好姑娘。
以上是一点观感,杂乱说两句,权作分享,如二刷有感,再补充。
怅然若失。有的话值得再说一遍:唯有侯孝贤真正拍出了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
我是不太会欣赏这类艺术电影的,画面真的非常美,长镜头下任由自然慢慢流动的画面美的把观众带进了画卷,可大段落的失语静止又太考验观众的耐受度,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类大雅之上的片子。舒淇表演很一般。整部片子肃杀、孤寂、沉闷。
终于有电影区分表现了绫、罗、绸、缎、丝、帛、棉、绉、绢的不同质感和功能;质地、长短、色彩、纹饰终于与人物身份和性格品味关联。看到被一丝风掀起的门帘,想起“软烟罗”,对面人影的屏风,想起“蝉翼纱”,贵人“遍身罗绮”,平民“葛麻布衣”,什么是“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月映不
汝二舅的白噪音多过风吹覅纱布
沉寂无聊无趣 不知所云~画面好像几十年前的 有些表演也很像在唱戏 也许是看不懂高深的艺术品~能不能多讲几句话?能不能讲几句人话?十五分钟后就不想看了 一小时后开始玩手机 第一次提前离场 ~其实也不是烂 就是看不下去 也许是看不懂 hjj
非我心中的唐传奇。景是活的,帧帧有大美在;人是死的,个个僵如提线木偶,东瀛磨镜少年是唯一一抹灵动。在影院经历了非常糟糕的观影体验。看来片子面临的大陆课题不是票房与口碑,而是包容与尊重的再教育。
就差赵忠祥了。
侯孝贤的电影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是一个样的。每句话中间要隔好几分钟,镜头躲在飘荡的门帘后看不清主角的脸,弄得我看了一小时还分不清里头几个女的。有耐心的话可以好好体会大段留白,可是我太没耐性啦,看得十分不耐烦。
故事讲的不好,画面再美也没用,高深和特意装逼是两回事。
1.像是台湾版的《荆轲刺秦王》,但不如刺秦。2.文言台词太考究,表演太拘谨,用力过猛,没有人味。3.台湾腔非常出戏,大败笔。4.我心中唐传奇里的人物应是朴实爽朗、豪气冲天,而不是惜字如金、郁郁寡欢。5.不理解为何时而窄镜头时而宽镜头。
终于在影院膜拜华语电影“神”一样的导演作品,全片节奏舒缓静谧,画面如史诗一般的电影诗篇,唯有静下心来才能驾驭其中。动作场面极简风,视觉极显水墨东方神秘美感,大师李屏宾唯美掌镜纱幔摄影,仿佛黑泽明附体。35MM胶片拍摄,实景取材加古典配乐古文台词的写实手法,每一帧画面美得让人心醉。
元素具足,却缺乏生机,更谈不上气韵生动。节奏慢不是问题,想法太多是问题,比如画面比例、比如调色。比如对白采用假文言,夹杂着台普。人物超级扁平化,追求“无纵深”的效果。聂隐娘基本只有一个表情,其他主要人物亦如此。意图浮于表面,一片一片切开,如同ppt。有精彩片段,声音可圈可点
这片很快会成为文青新神器,但我实在还是不喜欢。优势很明显,摄影如山水画般严谨留白,配上不肯松懈的长镜头及舞台剧般的鼓点,从视觉到听觉全面的美术立体化,但我并未如你们那样察觉到了非凡的禅意,台湾口音说文言文,全程我们得看英文字幕才知道说的什么,一切都太过火了。#戛纳电影节#
青鸾舞镜。《聂隐娘》讲得其实是孤独,一个人身处琼楼玉宇,无人知,无人懂,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孤独不仅是隐娘,也是田季安,也是侯导。如一幅“坐看云起时”的文人画,第一次,华人从光影的缝隙里寻回那遗失已久的古典美学与仪式。
虽然台词和服化道堪称精华,但这电影更适合拿到艺术馆展览而不是放到院线,毕竟不是普通观众都能接受的东西。电影院糟糕的观影感受让我至今不敢再去碰第二遍。
催眠
汝今剑术已成,然弟子不杀,人格独立之养成才至矜贵罕有。失传的中国写意山水画派美感,是山气氤氲,蝉叫虫鸣,雾漫光移,是风吹鸟飞,帷幔拂动,是点到即止的明白。最倾心两个女人林中交手那一场,各执一匕,不发一言,利落过招后静默分开九十度角走。全片无一幕多余,如果有欠什么,也许是一场急雨。
侯孝贤已无意拍单纯的人事了。他拍的是人事散尽后的风景,风景看透后的世人。
主要是看不到任何有新意的东西。把唐人的奇拍成现实主义宫斗剧。《悲情城市》用乡土方言情真意切,唐朝故事用文言对白和唱戏演法隔上加隔。建筑全是日式,干栏青苔原木雷雷雷,器物日式汉式和青铜器混杂,加上法国人做的非洲原始部落风的音乐,整个就是一个仿古大杂烩。又一部“日本=大唐”的宣传片。
言有尽而意无穷,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去杀你表兄!臣妾做不到啊!